滑州。
西连都畿道郑州，北接河北道卫州，东、南两面依次是河南道濮州、曹州、汴州。
滑州城就像一块卡在黄河岸边的巨石，河水贴着滑州西城墙根北上，往北三十里，黄河南岸滑州白马津和北面卫州的黎阳津隔河相望，至此，大河向北轻斜东流奔腾入海。
李存特地从陕州下了马，改坐船沿河东进，这是大齐漕运的生命线，他想看看这条线是怎么维持大齐、维持长安的巨额开支的。
大齐的漕运是分段运输的。
江南的米、布、贡物汇集于扬州，由运河入楚州，改道淮水入泗州，沿汴河西北而上到河阴，逐步储存于黄河两边的河阴仓、河阳仓、洛口仓、回洛仓等，直到陕州永丰仓，最后小部分由渭水抵达太仓。
运河之船不入汴，汴船不入河，河船不入渭。
因为各个河段水情凶险程度不同，分河段运输，避免漕运翻船后追查责任一刀切，否则，天下就没人愿意在最凶险的黄河段当漕运官了。
但李存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。
几次分运，是要把东西从船上搬到码头，再从码头搬上下一河段运输船的。
人工要不要钱，要多少钱？
搬运有没有损失，损失多少？
按长安那些司库的贪法，恐怕不是小数。要不然也不可能玄宗时漕运一年最多能有一百八十万石，常年也有百万石往上，可如今一年四十万石都难保证。
这恐怖不是一个简单的下游歉收和征收困难就能解释的了的。
李存一路上没跟任何人说，包括梁王、宣武军节度使朱尽忠。即便如此，他们这一路在各个关哨卡口都要递文书，不可能没人通报梁王。可直到他进了滑州地界，都没人来迎接他——
本来各州刺史的人选，如今已经沦落到各地节度使“推荐”。圣人在梁王禁脔之地的滑州插个桩子，朱尽忠本来就不爽，都不用他说，家里门房都知道他跟天天来府上晋见的各地官员絮叨几句。
李存苦笑一声。
没人接就没人接吧，府衙我还不去了呢。
走，先去石小蛮家。
石小蛮十岁被送去长安教习歌舞，除了父亲去看过一两次，六七年没回过家了。
她家就在滑州城里。
不比雄阔的长安，滑州不是规规矩矩的四方形，而是上大下小的直角梯形。
北城墙宽阔，一道偏东的拱极门连着官道往东北方向的本州卫南县，从卫南沿着官道继续往东，则是濮州濮阳县地界。另一道偏西的嘉禾门，官道直通滑州最紧要的地方：白马津。
距离河水仅仅二十余步的西城墙上，只开了一道水门，清源门。白马津是渡河要津，不停货船，河船过夜也好、中转也罢，只能从滑州清源码头靠岸。
短短的南城墙上有一道南黛门，连着官道通往胙城县。
此三道城墙，横平竖直，唯独东城墙自西南往东北，是道斜线——汉时濮水自滑州斜向东北往濮阳去，比着河势修的城墙，没想到如今河道淤塞早就断了流，只剩一截聊做滑州护城河段。
石小蛮家就离着清源门码头不远，从龙门街往南拐进去第一座民坊的巷子里就是。
这片民坊紧挨着滑州城中最高大的明福寺，宝历年间明福寺修了一座九层砖砌佛塔，石小蛮远远看见塔尖就知道近了家门，一路脚步轻快，却又怕后头罗大成的家眷跟不上，不停停下脚来往南面看。
坊里百姓不知道这行人来历，但只看穿戴，也知道不是常人。
而李存也看出了滑州百姓跟长安百姓最大的不同——
脸上是一种怯怯的木讷。
仿佛用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，死死浇灭心中的所有好奇，没人“敢”上来问话，顶破天了，也就只是在家门口拄着锄头看那么两眼。
石小蛮热切地跟一个农妇打招呼：“刘大娘！家里可还安好？两个阿弟现在何方？”
那粗胖的农妇一脸迷惑：“姑娘是……”
“石家小女，刘大娘，我是小蛮啊！刘大娘怕不是忘了那年我跟你家里两个阿弟调皮，打翻了好大一箩的蚕种，回家还吃了阿爷的打呢！”
刘大娘往下猛地一蹲，仰着头看了石小蛮一眼，旋即猛拍大腿，一脸惊喜地抱住小蛮的胳膊：“啊呀！小蛮？！这是从长安回来了？”
“是了！从长安回来了！”
李存在长安就没见石小蛮这么笑过，归乡的开心是藏不住的，可他又想到了自己，自己几时能回太原呢？
“快快快！你快回家，方才大娘出来时，正见你家阿爷在院子里呢！”
“哎！”
石小蛮家在巷子中，矮矮的一道夯土院墙，显然已经很久没修过了，有几处残缺，有几处剥蚀，墙里墙外的桑树，根系甚至把几处院墙都顶得起了拱，撕扯出几道又黑又长的缝隙。
几只鸡从架上扑棱棱上了院墙，脑袋一抖一抖的，用好奇的眼光扫着李存他们。
墙内的院子中，几个人带着笠帽。一个精瘦的汉子正踩着桑梯剪摘桑叶，底下一妇人，在底下拿着箩接着，接满一箩，就有个半大小子颠颠抱着往屋檐下的老人那送，老人则把桑叶铡成细条。
来的人多，院里的人再忙也瞧见了。
那汉子半是确认，半是迟疑，还没等他开口，石小蛮先跳着叫出了声：“阿爷！阿兄！阿嫂！我回来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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