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佳节，西市突然烧起几个火点。
李存冲到街面上，这明显不是一般的失火，才几个呼吸的工夫，火星随着疾风四起，清冷的夜空瞬间像一块烧得炽白的铁板。
人群乱糟糟的在西市署跑进跑出，西市令马师英急得上蹿下跳，市里官吏多数都去赏灯了，眼下手头就没几个人，更关键的是，这两处起火点可要了命了。
要知道，西市不是个小地方。
四道夯土墙围成，井字形分布的四条十六米宽的街道，把西市分成了九块区域。除西北区的放生池、中区统筹管理的西市署和行准署之外，其余各个区，聚集着不同的行当。
起火的两区，西南区囤积着丝帛行、大绢行、绸行、布行；正南区遍布着柜坊、衣肆、小绢行，曝布行。
这些大小行当，大的百来间店铺，小的也有数十家。最关键的是，这两区的东西不仅多，而且卖的不是布帛就是家具，都是一个比一个爱烧的东西，偏偏起火的就是这两处。
好死不死，这里又离着西北角的水源放生池最远。
李存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。
一处失火是偶然，两处最怕走水的地方失火，怕就是故意的了。
此时望火楼上的兵丁遥遥往东看去，吓得整张脸上汗珠刷地下来了——
原来，东市也起火了。
今夜的长安城，怕是不太平了。
李存立刻问王凌：“卫里谁人值夜？”
“罗大成。”
“速速回去，叫罗大成把值夜的人全撒出去，还能喘气的全拉回卫里，备好军械，今晚怕是有大事发生。”
王凌知道厉害，转身就要走，一想又不对：“殿下你呢？”
“不用管我，来西市找我。”
李存说着就钻进西市，正是在西市目睹的救火一幕，让他永生难忘，哪怕日后成为一方霸主，但凡有人提到“民生”两个字，他脑海中就一定会出现今夜看到的，那个瘫在地上的汉子。
此时的西市里，几个小吏手里的铜锣敲得跟催命似的，组织各行商家和行人救火。但人群受惊，哪是他们几个人顾得过来的，别说救火了，先别把路堵了那就老天爷保佑了。
至于救火，风势一起来水井根本不够看的，就算几人轮流把井上的辘轳摇的跟飞似的旋转，也根本于事无补。
商家和小吏只能抱着水桶木盆上上下下，总有几个人被惊慌失措的人撞到，水桶哐当砸地上，换来几声咒骂。
李存身边不停有人上上下下取水、倒水，突然，像雨天的的蚂蚁般一步不停的人流猛的一滞，一群人围成了一圈，像是光滑的丝绦上捆了个绳结。
李存急得喉咙发干，嗓音炸得跟手里的铜锣相差无几，大步流星过来：“还他娘愣着！”
挤到人群中一看，圈子中央的这人，是曝布行李家大郎，原本手里端着的木盆在一旁摔得粉碎，仿佛察觉不到冰凉，就这么闷头坐在冰连地结的水汪里。身边的家眷伙计，哭的，喊的，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娃娃揪着妈妈裙角，不知所措的哇哇大哭，可怜李家娘子，一声接一声倒抽着气爆哭，眼看一声声气就要捣不上来了，手里端着的木盆却还是不舍得放下，任由盆里的水晃着晃着。
赶来的西市令马师英心一急，上去咣当踹了李家大郎一脚：“起来，你家娘子，妇道人家尚知救火，偏偏你大好儿郎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，马师英也说不下去了，李家大郎顺着他这脚歪着身子倒在地上，一双眼通红通红的，却无比干涩，没有一滴泪水，只含满了失去希望的死寂。
李存看到了那双眼睛。
原来，一个人真的极度伤心时，是哭不出来的。
李家娘子终于撑不住了，铜盆高高举起，又高高砸下，哭得弯下了腰，根本说不出来话的她抬手一指。
是他们家的曝布庄，火焰，已经烧得炽白。
马师英心里一紧，他们这行，最是辛苦，染坊染好的布，送到他们这暴晒、浣洗妥当后，才能变成真正的商品，丝绸布帛，别的商家赚的是低卖低卖，唯独他们，赚得是人工辛苦钱。
李家大郎也是苦出身，家里破落，小小年纪被卖到曝布庄，万幸人老实能干，老庄主又膝下无儿，把女儿许给他，一拳一脚赚下这个身家。
可现在，管你是不是只想小富即安，管你是不是养育儿女，所有的梦，尘烟飞灰。
救？
拿什么救？
能救什么？
不光是李家大郎一家人，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滔天的大火，确实救不过来了。
不知道谁先叹了口气，紧接着，西南区就成了大火中的一声巨大叹息。
大火炙烤下，李存喉咙里干得冒烟，顾不上礼节，冲过去抓住马师英就喊：“不救了，快！搬东西！”
还在出神的马师英手腕被攥的生疼，这才瞬间如梦初醒——
这两区是救不了了，可要放任大火烧下去，整个西市都得烧成白地。
唯一的办法，就是拆出一圈空地来，让大火无处蔓延。
西市四街宽约五丈，街边还有排水渠，正是极好的隔火带，只是现在西市摆摊的商贩东西太多，火一旦烧过来，就会跳过南街，往北面的酒肆、肉行、米面行去了。
李存是提醒他，这火根本就不过来了，唯一能做的，是止损，是不要让火烧到别区。
醒悟过来的马师英一声令下，人群也醒悟过来，刚才还忙着收拾细软的其它各区商家，立刻让伙计们加入了小吏们的队伍。
只有失火的两区商家们，被血本无归的悲痛冲昏了头，还想去拦拆东西的人，要么让人一把甩开，要么挨两下拳脚被打到一边，街道很快清了出来，连路旁花草树木都被铲了砍了拖走。
人群就是这样，只要火烧不到自己头上，你就算亏死又与我何干？
在他们百倍勤奋的努力下，一条隔火带拆了出来。
火，应该是烧不过来了。
可就在这时，最近的西二门突然传来兵丁的喊声：
“闪开！闪开！”
是来帮忙的官军么？
可李存冲出来一看，傻眼了。
来的不仅不是他忠武卫的救兵，眼前一团军士，个个扎着札甲戴着兜鍪，前排军士擎盾持刀，后头几列长枪马槊，再往后人数过半，竟全是弓弩手。
为首的校尉全身着甲，铁塔一般，连兜鍪都不戴，扎个幞头，手拄在两柄腰间横刀的刀头上，杀气腾腾地喊了声：
“哪个是西市令马师英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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