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巅风寒，夜色耀眼。
皇城依山而建，更是将整座山都掏空，乃至宫阙长廊一砖一瓦都是在一块块巍峨山岩上整体雕琢而成，与其说是皇城，倒不如说是一樽硕大无朋的石雕工艺，浑然一体，鬼斧神工！
这城太大，任何一条长阶都如同云霄天梯，随意一根石柱竟似拔地参天，举目环顾，四处是朱甍碧瓦，一座座恢弘大殿连绵成林，九级高堂磅礴大气，一扇扇金顶大门皆是摩天之巨，哪怕是一处不起眼的露台，在老人眼中都有如天涯之广。
与其说这是帝王之所，倒不如认作神之寝宫。
只因为它的孤寒，早已远离尘嚣。
皇袍厚重，可老人依然身觉冰冷，紧了紧宽大衣袖，悠悠站起，离开了王座，将百名宫人喝退，便这样独自漫步。
可他们哪敢远离片刻，始终亦步亦趋跟随在后，小心翼翼，竟是将床椅软塌都给搬上，更有御医随行，神情紧张无比。
老人笑意平和，多年不改，甚至这宫中之人从未见其流露其他表情，因为那笑已经包含了所有情绪也隐藏了所有往事。他是王，他不能让内心所想有任何流露，哪怕是一丁点都不行，因为他权力太大，他的些微改变总会让人揣测不止，那是对天威的敬畏之心。
而在笑容背后，却只有深深疲惫。
他很累，四十年来他每天都很累，唯独在今夜，他想放下一切。
走过青岩围栏，如同巡视一方小小国度，却如牢笼，锁住了自由梦想，淡没了青葱年少。终于来到露台的尽头已是虚汗淋漓，就这样席地而坐，老人一眼就看到远方冉冉升起一团巨大火球，看那方向似是内城，侯爵府。
“好！炸得好！该来的，始终要来！”
老人哈哈大笑，猛然一拍地面：“来人！”
身影一闪，内务总管陡然出现，速度之快，丝毫不亚于百目高手：“陛下。”
老人看着大城，眉飞色舞，面上是兴奋的潮红：“通知下去，只留宫人千余，无论御厨御医包括天枢内务所有人等尽数藏于秘宫，天明之前不可现身，切记，谨慎行事，莫要叫人察觉！”
总管无声淌下两行清泪：“陛下，您……”
老人敲了敲皇冠：“我是王，永无退避！”
总管不再多言，转身欲走。
老人又将他喊住：“给我送酒来。”
总管有些犹豫：“陛下，您不能饮酒……”
老人面色倏然冷下，威严如海：“拿，还是不拿？”
微微躬身，总管身形变淡，徐徐消散当前。
“哼，狗东西，我的话都不听！”
“你就是这种脾气，才病成这般模样，短命的家伙。”
虚空中跃起一缕细细电芒，微光闪烁间，一道火红身影遽然浮现，面目苍老，神情阴鸷。
老人蔼然一笑，问道：“都办妥了？”
雷沉默稍许，点了点头：“都已办妥，如你所料，他已经死了，时下城墙告急，有人潜入城内。”
老人笑容放松，如释重负般：“好啊，他们来了就好，若是不来，我反倒没辙了。从今以后，还请你多多帮助他。”
雷淡淡摇头：“我只会保护他，因为俗世种种都与我们无关。”
“又来了。”，老人苦笑道：“你说话总是这般言不由衷，你我相处数十年我会不知道你？不过他其实并不需要你帮，他会自己判断也会自己思考，然后，做出抉择。”
总管出现在不远处，看到雷现身露台并不意外，将酒放下之后，乖巧离去。
雷勾了勾手指，那酒便徐徐飘来，稳稳下落：“值得吗？”
老人叹息一声，笑意终于变得惆怅：“你这不废话，肯定不值啊，我这么做连我都觉得心疼。可是没办法，该做的还是要做，因为我有名字。”
雷难得一笑：“你的名字，当然叫做尤金。”
老人阴森森道：“这个名字已经四十年没人叫过，因为没人敢叫，你胆子莫非是天做的？”
两人对视一眼，哈哈大笑。
“你问我是否值得，我告诉你，值。因为我的名字不仅仅叫做尤金，更叫做康纳里维斯，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总是很别扭，从千年前从我的先祖便是这样，不怕输，不服输，更无惧他人胁迫，因为我们最不缺的就是牺牲的勇气！所以我才布置了一切，而我找的人当然也和我一样是敢于牺牲敢于奉献。你看那城中火焰，多么壮观，是世人难以理解的美，他们以为那火是灾厄是杀戮是失去其实不是，那一簇簇火苗其实是牺牲，也是希望。”
说得激动，尤金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，不时有血咳出，地面斑斑点点，触目惊心。
雷移开目光，眼中有些伤感：“一把年纪了，用不着太激动。”
尤金笑笑，借酒润喉，却被那辛辣刺激得流出了泪：“是啊，我都一把年纪，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才二十岁，曾经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，我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你抱过我，那时我才多大，顶多三岁吧？”
雷举起酒，轻轻相碰：“不错，假如回到过去，或许我还会将你抱在怀中，而现在，却抱不了。”
“因为我老了，一把老骨头抱着都嫌重。”
“不是，我抱不了是因为你已经变成一个伟大的人，是旁人无法承受的伟大，亦如山岳一般沉重，我抱不动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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