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平十八年七月, 晋王入宫来见。因他曾经在世家之战中出过大力，沈令嘉与吕文则倒都十分看重他，叫人上了茶水点心，沈令嘉亲自在神仙宫与他亲切地说话。
晋王含笑道：“前朝里许久不曾看见陛下了, 不知道如今陛下在何处呢？”
郗法重病濒死的事情谁也没有往外说，因此外朝的大臣们和内朝的妃嫔们——除了沈令嘉和吕文则之外——竟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。
沈令嘉这才意识到将郗法软禁起来这步棋走得并不是特别好，然而她依然镇定道：“皇爷这些日子身子骨一直不大好，就在养心殿里静养, 另也找了些歌人舞女在宫内取乐。王叔若要见皇爷时，咱们就将王爷带过去就是了。”
她的手指微微一动, 百合已经往殿外走去, 预备往养心殿去叫人教郗法说些该说的话。
按理来说，君王没有宣见臣子，臣子是不能直接要求觐见圣上的。然而晋王并不是寻常人, 他是陛下如今年纪最长的王叔，辈分上自然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, 其余人要拦他并不是那么好拦。
晋王环顾四周, 微笑道：“怎么慎贵妃不见了呢？臣这一次入宫来，还带了些养颜的好东西要献与二位娘娘哩。”
沈令嘉越看他笑得越觉得不对劲儿, 哪里敢要他的东西？只得道：“王叔有记挂着咱们的这份心就很好了, 咱们人也不是贪图王叔的东西的人。”她又叫人过来上了一道滚茶：“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，只得拿今年的新茶给王叔尝一尝了。”
说是新茶, 其实如今已经到了秋天里, 哪怕是今年春天新存下来的茶叶, 也没有刚刚采摘下来的时候那么新鲜合口了。然而沈令嘉这里所上的茶叶又与别处不同：这茶颜色鲜红如火，别处见不到，更兼做成茶叶用水泡过几遍之后连茶汤的颜色都变得深红可爱，更显得不是凡品。
晋王将茶端起来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笑道：“好香。”他又仔细玩赏了一下茶水的颜色：“深红如深秋枫叶，这茶想来价值不菲。”
沈令嘉掩着嘴儿笑道：“说什么钱不钱的，那不就俗了么？皇爷那一回曾经管这个茶叫做枫露茶，王叔不嫌弃只管尝尝，我这里还有些，再与王叔包两包带回去也使得。”
他们两个在这里拉拉杂杂地扯着闲篇儿，沈令嘉不提叫晋王去养心殿看郗法的事，晋王就也不着急。又过了一会儿，百合回来了：“陛下那里说头痛，若是王爷执意要过去，就只得请王爷暂时过去瞧一瞧就得下去了，不好呆得太久。”
晋王心照不宣道：“原来是为了这个，既然陛下身子不爽利，臣就不过去打搅了。请陛下珍重自身，臣等还仰仗着陛下千秋万代哩。”他也是知道郗法有脚气病的，便不在这里再多打搅，只将茶水慢慢地饮尽了，又笑道：“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，只有辈分还算得上大一些，倘若慎贵妃与沈淑妃有用得着老臣的地方，请只管张口。”
沈令嘉心中一动，郗法如今瘫痪在床，言语已经不是很便给了，不过勉强还能支应着说几句话而已。在这种情况下，他要立太子来稳固国本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儿。
她使手绢子抹了抹眼泪，试探着哭道：“王叔这话说出来，却叫我如何伤心呢——如今底下这几个孩子们都与宫里没有缘分，大的那几个大都离散了，小的这几个身子骨也不大健旺，十四年冬天的时候才没了豫王，这几日六郎与八郎也不好了。”她抽噎道：“这几日文则伤心得失了神，她一贯只有六郎一个宝贝儿子，看得如珠如宝，如今六郎骤然没了，她还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活呢。连着曹贵妃，因为八郎忽剌剌地就没了，也已经哭得了不得了，眼看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儿罢了。”
晋王惊讶道：“竟然事已至此了？”他摇头跟着叹息了一会儿，半白的胡须与头发微微颤动，梳得一丝儿不乱，也跟着劝道：“慎贵妃向来是心性极刚烈的人，如今怎么就糊涂起来了？须知孩子虽然没了，他的心里也是记挂着母亲的，倘若母亲在阳间不吃不穿的，叫孩子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。”
沈令嘉一合掌，道：“王叔说的极是!那一年豫王没了，罗淑仪哭得那个样，咱们就是以这番话来劝她的。王叔有心，我必定会将您这番良言报给文则知道。”
晋王微微一笑，不说话了。
等晋王告退了，沈令嘉低声道：“百合预备车马，我要到甘泉宫去瞧一瞧慎贵妃那边。”
百合依言下去吩咐了，又回来道：“娘娘，您是觉着晋王不大对？”
沈令嘉沉吟道：“你看他那样乖巧懂事，一听说陛下身子不适，立刻就说不再探问了。这比起来不愿意打扰陛下，更像是知道我和吕文则软禁了陛下，要不戳破我们两个的事情呢。”
百合低声道：“可是晋王殿下一听您说慎贵妃身子不爽，心里更悲伤过度，立刻就以良言劝您了，这岂不是在跟您示好么？”
沈令嘉有些疑惑，道：“这也正是我所不明白的地方，他倘若真个的是觉着我这个奸妃不当软禁陛下，怎么不趁机求个衣带诏之类的出去呢？可是若说他也是一门心思的帮着我，这对他又有什么作用呢？须知晋王殿下的子孙都还算成器，并没有什么需要求得着我与文则的地方，他犯不着这个时候来讨好我，倘若真的有人救出了陛下，他如今的不作为反倒成了罪过了——不值当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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